第四個故事 畫中人 叁

 

  我的全名是路德维希·艾伯特·冯·海因斯,我的友人们现在都称我为路德·海因斯,而几十年前人们会叫我海因斯伯爵。

  我是个早产儿,如你所说,我的确患有先天性脑瘫。小时候,我每天只能靠仆人推着轮椅才能行动,连正常的发音都很困难,别人根本不懂我究竟在说什么。那种感觉就像被困在一座无法挣脱的牢狱里,这一度让我绝望得想要自杀,可笑的是我甚至连枪都握不牢。

  实际上,当时我的父亲比我还要绝望。因为作为海因斯家族这一代中唯一的子嗣,我注定不能像他和我的祖先那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帝国军人。

  我的家族在巴伐利亚高原上有一座占地五十公顷的庄园。庄园大宅里,有一堵高大的石墙,上面挂着家族中所有男人的肖像,像一棵参天的巨树蔓延开来,每一个枝蔓上的男子都身着戎装。

  在那棵家族树上,可以一直追溯到我的远祖,他是查理曼大帝麾下的一名骑士,手握剑柄目光森严。从他开始,每一代海因斯家族中的男人不仅继承了祖辈的封号和姓氏,也继承了军人的血液。死在战场之上是海因斯家族的荣耀,而在洁白舒适的床单上咽气是这个家族的男人最大的耻辱。

  “战死沙场这一刻,高尚的人生才得以完成。”

  这是我的曾祖父留下的遗言,他很幸运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相信我,那真的是一种深入血液中的荣誉感,我父亲的堂兄甚至因为参军体检不合格而用一把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我十岁之前,父亲一直拒绝让我使用海因斯这个姓氏。在他看来,宁可让家族绝嗣,也不能让这个姓氏蒙羞。值得庆幸的是,我不是斯巴达人,否则一出生就会被父亲抛进汹涌的河水之中了,也无法遇到我生命中发生的一切。

  直到我十岁那一年的生日,庄园里多了一位神秘的来客。他有东方人的相貌,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熟悉贵族社会中的一切礼节,脸上永远都浮现着亲切却十分稳妥的笑容,他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们都叫他柳先生,他是父亲为我新请来的家庭教师。在他之前,没有任何一位家庭教师能在庄园里待上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在那个年代特殊教育并不是十分普及,家庭教师也很少有教育特殊儿童的经验,这也怪不得他们。

  而柳先生却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从未教过我算术或是文学,我们第一堂课是在大宅的收藏厅开始的。

  当时他背对着我,坐在一张高脚木椅上,撑起一张画布正在调着油彩,远处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瓷瓶。

  那里存放着几百年来我的祖辈们收集的艺术品,其中大部分都是从战场上得来的战利品,甚至有一些和柳先生一样来自中国。我一直都很讨厌那间大厅,在里面待久了就会感觉四面的博古架一步步地逼近,让我感到窒息。

  他用德语吩咐我的仆人们出去,并没有跟我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继续调着油彩。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我看着他在画布上一笔笔地描画着那只瓷瓶,屋子里沉默得像座坟墓。

  眼看这节课就要结束了,他都没有想要理我的意思,一直在埋头画画。这个狡猾的骗子根本就不想做我的老师,他只是找到了一个能轻松赚到马克的差事。是啊,一个连话都说不清的脑瘫患儿又怎么能戳穿他的谎言呢?

  我当时愤怒极了,就算我并没有继承那个荣耀的姓氏,但我从小也被以贵族的身份培养着,即便是一个残废的贵族也容不得这种冒犯。

  终于在我挣扎中说出一句模糊的“骗子”之后,他转过了头来,若无其事地把画笔递给我。

  “孩子,想试一试么?”

  “试什么?”我很迷惑。

  “帮我完成最后的几笔。”他轻蔑地笑了,“伯爵少爷,你怕了么?”

  画画?我根本连笔都无法握住!这是在戏弄我么?如果当时面前有一面镜子,我肯定会被自己颤抖着发紫的嘴唇吓到。

  “我应该感到害怕么?有什么值得我恐惧么?”

  “说不定哦!人们总会对未知感到恐惧。”

  他笑着轻轻掰开我紧握的拳头,把那支笔放在我的手心,又轻轻地帮我合上手掌,就像攥着一支火把。

  那是一支来自中国的画笔。不同于我见过的所有油画笔,用动物毛发做成的笔尖像一只锥子,笔杆也是用竹子做成的。最令我惊奇的是,那支笔明明已经沾过很多油彩,笔尖却还是洁白的,只有顶端有一些黝黑的墨迹。

 

  “眼睛不要离开你画的东西,好好看着它。”他把轮椅推到了画布前。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只瓷瓶。那是一只青花瓷瓶,美妙的曲线仿佛一位十八岁的青春少女。画布上还缺少一些角落上的花纹,即便我是个正常的孩子也无法一下子画出那么美丽的花纹,而那支笔在我手中就像是风中枯草一样摇晃,任凭我如何用力也无法将它抓稳。

  这该死的手!

  “集中你的精神,我知道这很难,但你能做到的。”柳先生鼓励我。

  看着它!集中精神,看着它!我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瓷瓶。

  瓷瓶上的花纹忽然动了一下,如果我能抬起手的话,我当时肯定要拼命地揉一揉自己的眼睛。可当我使劲地闭上眼,又再次睁开的时候,那个花纹竟然又一次转动了起来!它像是旋转中的万花筒,让人目炫。

  我的胃开始翻滚,眼前忽然黑了下来。

  应该是癫痫又发作了吧……

  这已经是我习以为常的事情了,作为一个脑瘫儿,我不仅要承受行动不便和口齿不清的痛苦,癫痫也是我最大的敌人之一。

  但我忽然意识到这次跟以往的经历仿佛有些不同,因为那片混沌的黑暗远处慢慢亮起了一点点光,起初只是一个纽扣大的斑点,随后竟然越来越大,最终到达我面前的竟然是一面窗户,一面木质的推窗,镂空的花纹也带着东方的气息。

  “推开它。”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

  我不由自主地推开了窗子,光明消散之后,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宫殿,红墙绿瓦,气势恢宏。

  我就像一个幽灵一样飘来飘去,看到空旷的宫殿中央摆着一张挂着薄纱的木床,上面坐着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她身上的丝绸长袍比任何我见过的贵族女士的晚礼服都要华丽,但她的目光却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寂寞。她手中正拿着一支很小的弩箭,轻轻投掷出去。

  叮当!

  白色的羽毛箭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寂寥的弧线,箭飞进了远处地面上的一只青花瓷瓶里。

  那只瓷瓶上的图案和我刚才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还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看上去还是崭新的。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又是一阵眩晕,紧接着,黑暗再一次涌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然是那间阴暗的收藏厅,柳先生依然在笑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简直太过神奇了,我怀疑自己根本就是做了一个白日梦。

  “放轻松,这只是你的第一次。”

  “可是——”我看着他似有似无的笑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事实。

  从我们交谈的开始到现在,他始终都没有张开过嘴!而本来连字母表都无法朗读的我,一直都是用自己的意识在脑海中与他交流!

  “你会魔法!你是巫师么?”我抛开了一个贵族少年的自尊,害怕到牙根发冷,被自己所经历的脑中情景吓到发抖。

  “勉强可以这么理解,在我们的世界里,我这种人被叫做妖物。”他又笑了,这次笑得很让人心安,“恭喜你,你做到了。”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幅画上的青花瓷瓶已经被浓厚的油彩涂掉了,被一个寂寞而美丽的中国女人取代,相貌和那个梦境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这是我画的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想象这竟然是我在梦境中画出来的东西。

  “当然是。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一件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有过去,你看到的就是那个青花瓶的过去。这个女人是中国古代的一位妃子,她这一生只见过自己的丈夫一面,随后就被冷落了,是这只青花瓶陪她走完了短暂的一生。”他终于开始用嘴巴讲话了,“请记住,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见。”

  那一天,在那扇大门关上之前,我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那张画布上,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就像是天方夜谭般美妙。而他所说的那个词“妖物”,也和那张画一起在我心头久久不能散去。从那以后,柳先生开始正式教我学画。我们每天都会从收藏厅中选一件古董,然后我握起那支画笔,进入梦境去窥探这件古董的过去。那些古董的拥有者有的是埃及王朝的法老,有的是罗马帝国的将军,有的只是个怀才不遇的街头雕塑家。

 

  一開始我隻能在夢境中無意識地畫,但後來我腦海中的黑暗混沌越來越淡,那個亮光越來越清晰,我的夢境也越來越受自我的控製。而且我的身體也越來越靈活,後來竟然在意識恢複之後也能順利地畫出我腦海中的場景。

  不過我也漸漸意識到了一件事,柳先生始終隻是教我畫一些古董,卻從來沒有畫過人物。

  “我們是否要去畫一些人體,比如古希臘的雕塑?或者幹脆找個仆人來做我的模特?”

  “不要做這件事,那是很危險的。”他麵色凝重地放下畫筆,一不小心打翻了一瓶剛剛用鬆節油稀釋過的顏料。

  “為什麼?”我非常驚訝,從未見過他如此不安。

  “人心遠比古董要複雜,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宮,你永遠都隻能看到一個個支離破碎的角落。而這些角落並不意味著這個人的全部,不能成為判斷他一生的標準。”他說到這裏遲疑了片刻,但還是選擇把話說完,“而且當你失去那個人的時候,你的一切也都將隨之失去。”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他沉默了一會說:“從今天起不要再畫夢中的畫麵了,但你要把你夢中看到的一切故事都藏在這件古董上。”

  那是很難的一種畫法,雖然你洞悉了它的過去,但卻隻能把畫麵限製在那個簡單的形狀上。那個感覺用一個中文詞語來說最貼切不過,那就是“意境”。中國人很講究意境,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寫意遠大於寫實,畫作中甚至不會顧及透視的正確。而我從小能接觸到的畫作,大多屬於古典主義畫派,以精確的素描技巧為基礎,色調柔妙莊重,嚴謹是第一位的。這對於一個從小生長在巴伐利亞莊園的貴族少年實屬正常,我的父親就古板得像頭犀牛。也隻有法國那個奔放熱情的國度,才能誕生出莫奈這樣的印象主義大師。

  但我有一位最好的老師。柳先生為了讓我了解“意境”的奧妙,開始教我學習中文,讀一些中國的經典著作。那些象形文字對我來講艱深晦澀,卻又包含著無窮的吸引力,仿佛在訴說著中國賢者的哲學。等到我能流利地朗誦《道德經》的時候,我已經能畫出讓他滿意的作品了。

  而最令我狂喜的是,那時我已經能從輪椅上站起來了!柳先生說這是不斷刺激我大腦運行的結果,進入夢境就是打開我大腦的鑰匙,讓我能夠流利地說話,也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行走。

  我依稀記得那一天父親喜極而泣的樣子,在那之前,他是個在戰爭中被彈片炸掉手指都不曾喊過疼的男人。

  從那天起他正式恢複了我的姓氏,宣布我為爵位的繼承者。我很自豪,因為我終於被父親第一次認可了。但是那天晚上,柳先生卻悄然離去了。

  “在繪畫這個方麵,我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教你了。”臨走前他還是那樣慈愛地笑著。

  “可是我想讓你留下……”我當時還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老師對我而言,就像是我的慈父。

  “不,這裏的古董我已經都畫完了,我要前往自己的下一站了。”

  “你在尋找什麼?”我並不愚蠢,當然知道老師作為一個“妖物”在這裏停留的目的,他始終都以繪畫為手段在尋找著某個東西,某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那個東西叫做蓬萊……”他撫著我額頭的金發,“你不會懂的。”

  “那我來幫你找,我們一起找。”

  “不要,那不是你應該去追尋的東西。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長大吧,做你想做的事。”他忽然停住了,臉上滑過一絲憂慮,“還有,記住不要輕易用我們的方法去畫任何人,你知道那很危險。”

  當你失去那個人的時候,你的一切也都將隨之失去——之前他是那麼告訴我的。

  “我隻畫那些我喜歡的人,保證自己不跟他吵架,不讓他離開我,這總可以了吧?”

  “不可以!”他瞪著眼睛怒斥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生氣的樣子,“人心是巨大的迷宮,你既不能以那些迷宮的角落來窺測一個人的一生,也不能以它們來斷定他會不會離開你!”

  “那你畫過麼?你怎麼會知道這一切?”我忍不住問。“畫過,也失去過。”他沉默了一會說,“那讓我悔恨終生。”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他提起皮箱緩緩離去,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最後又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當時已經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記得那個身影過了很久才離開。

  柳先生離開之後,我依舊在畫畫,這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海因斯莊園是個十分封閉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天,雪大到能壓折有幾十年樹齡的鬆樹,除了偶爾來覓食的鹿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訪客。

  我也並不關心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對我來說,有一支畫筆和一塊畫布就足夠了。

  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冬天過去,直到我生命的第二十五個冬天,我的父親去世了。

  他一生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讓我繼承家族爵位,另一個就是像偉大的先祖們一樣,在戰場上榮耀地死去。

  他最終沒有實現自己的第二個願望,死在了溫暖的床上;但是另一個願望在他臨終前的那一刻實現了。

  在那一刻來臨之前,他把我叫到了床邊,瘦弱不堪的身體陷在那張鴨絨芯床墊裏,就像一朵枯萎的蒲公英。他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但他的雙眼一直在期待地看著我。

  手握十字架的神父在等待著,屋子裏其他的人也都在等待著。我知道如果我不在入伍誌願書上簽字,他是絕不會完成最後的告解的。

  他是名職業軍人,和大多數人印象中的德國人一樣,生硬古板,從不在兒女麵前表露自己的感情。他對我失望過,卻從未想過要遺棄我,而我又是他的獨子,此時能滿足他遺願的人,隻有我一個了。

  我拿起了蘸水鵝毛筆,在那張行文生硬的文件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聽到房間裏其他人在哭泣,神父從我身邊走過,俯身下去和他耳語,赦免了他的罪。

  那雙期望的眼睛終於黯淡了下去,就像一張舊的黑天鵝絨窗簾,漆黑空曠,再也沒有了神采。

  經過赦免的靈魂可以升入天國,而我的地獄才剛剛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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