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 黃金屋 肆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中年男人是項公子的四大門客之一,許漢青。項伯言的父親是清朝遺老,和李中堂一起辦過洋務,還差點出任北洋大臣,後來心灰意冷辭官離朝,但仗著開工廠修鐵路積攢下的財富和遍布天下的門生故吏,依然在政局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這位許漢青曾經跟隨過項老太爺,在老爺子故去之後,又來輔佐伯言少爺。

  項伯言早年被父親送出國留學,學成歸來之後父親已經身故,他不僅繼承了龐大的家產,還繼承了父親的政治資本,一時間也成了政壇上一顆明日之星。但項少爺從來不去衙門,他嫌那裏太過俗氣古板,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府邸辦公。

  那是一座能媲美王府的宅子。

  雕梁畫棟,前前後後五進院子。夏天院子裏會搭起三丈六尺高的天棚,兩人合抱不攏的荷花缸裏養著金魚,全都是名貴的品種,有專門的門客來伺候。屋子裏有冰桶,下層是冬天存在冰窖裏的冰,上層是綠豆湯、玫瑰露、桂花涼粉,午睡之後喝一碗冰沁的甜品,那感覺舒服極了。花園裏的戲台逢初一十五必有當紅的名角來唱堂會,偶爾項少爺興起還會粉墨登場票上一出。梨園行的老人們都說,他要是下海,隻憑一出《空城計》就不知要擠倒多少同行的招牌。池塘裏是從護城河引來的活水,水麵上種滿了睡蓮,涼亭就懸在睡蓮的頭上。項少爺把那兒當成半個書房來用,讀書聽琴,下棋會友。

  每日天不亮,項府門前就車水馬龍,比總統府還要熱鬧。從文人墨客,到洋行買辦,五行八作形形色色,陸續聚集在花園涼亭裏。他們大部分在項家並沒有什麼實際的職務,隻是陪著少爺喝茶聽戲,賞花對詩,鬥蛐蛐,養畫眉,就是一群閑人。

  這種人,當時被叫作門客。

  人們都說,項老太爺當年恨不得一個銅子兒掰成兩半花,如果知道兒子如今揮金似土肯定要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

  北京城裏有句話,項府的門客,皇城根兒的瓦。那意思是項伯言家裏養的閑人,數目可比紫禁城裏的琉璃瓦,但其中也分三類。

  第一類,是以許漢青為首的四位,被稱為項府四傑,另外三位是潘雲、馬寅生、趙福瑞。潘雲在軍界中頗有人脈,專門為項家打理這一脈關係;馬寅生在政界中有不少眼線耳目;趙福瑞是項家的賬房主管;而許漢青則是項少爺的貼身管家,總理一切事務。

  這四位雖然隻是門客,但每月的薪俸卻堪比政府大員!一來是項伯言平日不理政務,在衙門裏也隻是掛個虛職,項家的產業都要交給這四位左膀右臂打理;二來是項家本就家大業大,項公子對自己有多少錢沒有數,對該花多少錢也沒有數,出手向來毫無顧忌。

  第二類門客也住在府裏,人數可就多了。這些人為他養花、種草、養馬、養狗、養雕、養金魚,都是從各個行裏挑出來的能人,可以叫門客,也可以叫“把式”,養花的就是花把式,養魚的就是魚把式,給少爺按摩鬆骨敲背捶腿的就是人把式。

  而第三類,就是他那些號稱“朋友”的人了。他們大多衣冠楚楚,穿著西洋料子的長衫禮服,梳著油亮的背頭,不管近視與否都會戴一副金絲眼鏡,每日裏在府中白吃白喝,白領月錢。但這些人往往會投其所好,滿北京城為項伯言淘換些稀罕的玩意兒,或是一把紫砂茶壺,或是一件四大名窯的瓷器,或是名人字畫,或是一套東洋來的圍棋子。項少爺遇上喜歡的就會出高價買下來,那高價往  往要超過本身的實價不少,足夠這些人揮霍上好幾年。

  “反正他花錢也沒數,大夥一起哄著他開心唄!”人們背地裏都是這麼說。

  而我不屬於這三類門客中的任何一種。

  我們剛剛到北京城,他就在府中給我安排了一個跨院兒獨住。

  院子倒不是很奢華,卻種滿了翠竹,清新雅致讓人舒服。他也沒有為我配太多的傭人,隻有一位老婆婆照顧我的起居。

  這就是要收我當小老婆吧?其實那個年代有錢人買個姑娘做妾也是常有的事。我之所以沒有走,是想著這位少爺出手如此闊綽,想必家中一定豪富,等  他到了北京再卷一筆,然後趁著夜色逃之夭夭。

  我心裏盤算著推開了房門,卻呆住了。床上擺著兩件衣服,一件是錦繡團花的女兒羅裙,一件是素白的男兒長衫。

 

  “到底是女嬌娥還是男兒郎?”我耳邊又回想起他那句念白,眼前盡是那對清雅如蘭的眸子。

  他這是讓我自己選擇……

  我其實滿可以拔腿就走,沒有任何人能攔住我,但我還是留了下來,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那一晚,他來了。

  我還記得那是個滿月之夜,他捧著一把古琴踏月而來。

  “果然還是個男兒郎啊……”他看到了穿長衫的我,站在月光竹影中微微一笑。

  “失望了?黃金百兩冤枉錢白花了吧!還搭上了這塊心愛的玉佩,我都替你不值。”我掏出那塊蓬萊古玉,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胡說。”他佯作嗔怒,“黃金百兩不過是浮雲糞土,那塊玉佩也隻是我一點小心意,這都比不上紫弦你的琴技啊!”

  “那我們這算是什麼?我也是你的門客麼,主人?”

  “你與他們不同。”他搖頭說,“他們大部分看似都是這城裏的閑人,卻都有各自的用處,就算是雞鳴狗盜之徒,在節骨眼上也能發揮自己的作用,成就我的大事!”

  “公子的大事?我看你也挺有錢的了,難不成還想當皇帝呀?”

  “在下對金錢權柄並無任何眷戀。”項伯言正色道,“伯言隻願不負我一生所學,救國救民,讓我四萬萬炎黃子孫不再受列強的欺侮!為此目的,就算是毀家紓難又有何妨?”

  “我逗你的啦……”我被他的凜凜正氣震住了,沒想到一個看似紈絝的公子哥,竟然還有這樣的抱負。

  “你剛才說的是你的門客,那我呢?我到底算什麼?”

  “隻要你肯彈琴,一切都隨你。”他把琴放在我身邊,自己躺在了院子中的竹床上。

  剛剛還在國家民族,此時卻像個孩子。

  這個人真的好無趣,連鬥嘴都不會!我無聊地撇撇嘴,指尖搭上了琴弦。

  那一晚彈的曲子我已經忘記了,隻記得我回房之時,他已經在院子裏睡熟了。晚風漸涼,我悄悄為他蓋上絲被。

  月光如水,竹影如畫,琴聲繞梁。

  我剛剛關上房門,就聽院外有人叩門。

  “少爺,張督軍的公子張少帥前來拜訪,有要緊的事!”說話的是許漢青,語氣緊急。

  “來了!”他翻身從竹床上坐起,揉了揉額頭再次振奮精神,走出院去。

  從那之後他每晚都來聽琴,我本來憑著天性彈奏,不會什麼曲譜。後來他又找來許多失傳已久的古譜,教我怎樣讀譜,怎樣按照音律規則彈奏。

  我本是狐妖,天性聰慧,那些譜子不過是一層薄薄的窗紙,一捅就破,我甚至能將殘譜中不全的部分依著其中的意味補全。他雖然公務繁忙,但見我聰明過人,依然抽時間教我讀書寫字、描繪丹青。項府之中收藏眾多,隋唐兩宋工筆重彩皆是真跡,我臨摹上幾次便能信手拈來。他故意把我還沒落款的畫拿到外人麵前炫耀,大家還以為是哪位唐宋大家的遺跡,卻不知為何墨跡如新。

  項府中錦衣玉食,有他做伴我更不會無聊。尤其是那塊古玉的功效越來越大,其中的天地本源之力不斷滋養著我,隻要潛心修煉,我的修為還能更高,漸漸地我連要離開這件事都忘記了。

  我還是穿著男裝,因為我畢竟是個妖物,和人類有別,如果我真的換成了女裝,就更不知該怎樣拒絕他了。

  他也一直以禮相待,從未有過非分的要求。

  可是慢慢地,風言風語就傳遍了整個北京城。人們都說項少爺這次從金陵帶回了一個窯姐兒,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了。不僅其他人這麼說,連項府的門客們也都感到不解。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了項伯言和許漢青的談話。

  “少爺,如果你真的愛惜紫弦姑娘,索性就收了房吧,反正這樣的事在宅門裏也不算什麼。但她隻能做側室,畢竟她的出身……”許漢青說到這停住了,他如此老成練達,知道該在什麼時候住口。

  項伯言正在專注地磨墨,磨了很久才開口:“我愛惜紫弦是愛惜她的琴技和聰慧,她喜歡彈琴就養著她去彈,喜歡畫畫就養著她去畫畫,她喜歡做什麼就養著她去做什麼。我與她之間隻是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

 

  “少爺,那您的黃金百兩和那塊古玉不是白花了麼?”許漢青詫異道。

  “漢青你還是個生意人啊!”項伯言笑了,指著窗前的一株盆景道,“你看這株病梅,它又有什麼價值?不過是生得美,就要找三個人每天來伺候它,以供人欣賞。”

  “少爺是說紫弦姑娘生得美?”

  “看來你不懂。”項伯言搖頭,“我願意花大錢去做一些事,是因為那些事的價值遠非金錢能夠衡量。這世間除了錢之外,還是需要至美之物的存在的。有些東西生來就是美的,我費盡心機不過是為了給世人留住他們的美而已。”

  原來他是這樣的想法啊……我心底裏有些悵然。

  那就隨他吧,我和那些混吃混喝的門客們不一樣,早晚有一天是要離開這裏的。

  後來時局慢慢動蕩起來,他也漸漸來得少了,四處忙著救火,不是賑災籌款就是募捐軍餉,甚至還要搭上自己家中的財產。偶爾過來幾次,也是疲憊不堪的樣子,不一會就被人叫走,來的不是張少帥就是李委員。這種大人物登門之時,他也隻好撇下我前去應酬。我不怪他,那時候城頭上的旗幟換得比翻書還快,遭殃的隻有黎民百姓,他這樣的好官越忙,百姓遭受的苦痛就越少一些。

  有一晚,我外出回到房中,發現床上又擺上了兩身衣服,一身是西裝,一身是洋裙,另外還有一封他的親筆短箋:換好衣服,來涼亭見我。

  他的字跡不知為何有些變形,看來他心中也是煩亂不堪。

  我在那兩件衣服中猶豫了片刻,想起那晚他說的話,還是穿上了男裝。

  涼亭之下的池塘已經被冬日的嚴寒封住了,睡蓮枯萎腐敗,黑色的泥沼微微散發著腐臭。

  他背對我站在涼亭邊,聽到腳步聲後轉過身來,見到我之後臉色卻有些奇怪。

  他沉默了許久,突然說:“你想不想去西洋看看?”

  “西洋?”我一怔,“好玩麼?”

  “好玩得很。但離這裏很遠,要坐鐵皮的輪船出海,走很久很久才能到。我想送你去多讀些書,學習西洋人先進的思想和技術,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一起來拯救這個國家!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你想去麼?”

  “想!”

  “好吧……”他歎了口氣,仿佛有些失望,“英國公使是我在劍橋的學長,明天他就要回國,正好能帶上你。到了英國他會幫你聯係大學,一切資費和手續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你呢?”

  “你先去,過些日子我處理完賑災的事情就來找你。”他眼神忽然黯淡,伸手再次抬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女嬌娥還是男兒郎?”

  還是那句念白,就像我們初次見麵。

  “我本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娥。”我笑了。

  “隨你吧……”他苦笑著搖頭,抬頭忽見許漢青和其他三大門客出現在涼亭外,正焦急地看著他。

  “少爺,張少帥還在等您!”

  項伯言疲憊地點頭,轉身對我說:“你先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去天津坐船,所用之物我已經讓人收拾好了。我今晚就要坐火車去奉天,沒法送你了。”

  他說罷就迎著門客們走了上去,眾人給他披上貂皮鬥篷遞上手杖,一邊讀著緊急電報,一邊向外走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挺拔的背影……

  歐洲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好玩。

  因為有項家強大的資助,我可以在歐洲列國遊學。語言對狐妖來講不成問題,隻需要稍稍用心便能學會。

  而且這裏和中國一樣,所有的人都喜歡美麗閃亮的東西。於是我成了各國名媛貴婦沙龍裏的上賓,他們都驚訝於一位來自遙遠東方的少女竟然能熟練地演奏鋼琴、畫油畫、跳華爾茲,用純正的英文背誦雪萊的情詩。我偶爾也會彈古琴,就是從項家帶來的那把古琴。名流們很欣賞我的琴聲,還有幾位有爵位的貴族當場就要向我求婚。

  對此我隻能一笑而過,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懂我的琴聲。

  項伯言從未回複過我的信件,可能還是忙著應酬權貴們吧。我過得很好,後來也很少再會想起他。即便偶爾聽聞國內時局緊張,可想想他朋友遍布天下,門下能人眾多,總不會有危險的。

 

  唯獨有一次,我終於又想起了他。那是在他曾求學過的劍橋,我恍惚又看到了那個清瘦卻挺拔的背影。他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白色西裝,戴著寬簷禮帽和墨鏡,拄著一根手杖沿著漂著水草的河邊漫步,路燈照著他的影子,步履翩翩。可眨眼間,那個影子卻消失了。隻有幾個學童正在嬉鬧,往河中心扔著石子,撲通撲通,水波向岸邊蔓延開來。

  我在那條河邊站了很久,直到同遊的女伴叫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我沒有想到,那晚之後不過一個月,我見到了一個故人。

  那是一場宮廷宴會,為的是招待剛剛抵達歐洲的中國公使,當時已經是社交界寵兒的我受邀參加。

  我不認識那位中國公使,然而在公使的隨行人員中,我竟然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許漢青。

  “紫弦小姐,看來您真的是女嬌娥呀。”他衣著華貴,端著水晶香檳杯,舉止間顯然已經不再是門客的身份。

  “少爺呢?他公務處理完了麼,今晚為何不來?”

  “少爺他人還在北京。”他忽然麵露得意,“我已經不是他的門客了,現在是公使團的代表之一。”

  這也不奇怪,許漢青精明強幹不是池中之物,遠比項伯言這種理想主義者要適合從政,離開是早晚的事。

  不過今晚,仿佛我和他無話可說了。

  “紫弦小姐,請留步。”他叫住了我,“在下出於善意,提醒您最好還是另找一位雇主,否則就這麼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呀!”

  “你什麼意思?”

  “項伯言已經倒了,恐怕今後是養不起你了!”許漢青輕蔑地說。

  那個消息轟然如同天道雷劫般落在我心頭,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在意項伯言。

  許漢青後麵的話,我模模糊糊隻聽到了隻言片語。

  從我離開北京之後的那晚,他去到奉天便被當局扣押了,罪名不詳。這在當時的政治場上是再普通不過的事,項伯言的思想開放,影響力又大,是不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仿佛也預感到了這一點,所以先把我送到了國外避禍,虧得我還安心地在這裏快活了那麼久!

  項家的門客在一夜之間散光了,這些人本來就是依附於主人的寄生蟲,隻會吸人血食人肉,在寄主倒下之時,他們會在第一時間離開,尋找下一位寄主。據說那一夜,當年項府的門上客們像紅了眼的強盜一般,帶走了項伯言耗盡多年心血的收藏……

  最後當局查抄了項伯言的家產,卻留下了他的性命。等項伯言回到北京之時,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他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憤怒了,甚至想把許漢青的喉嚨撕碎,嚐嚐他鮮血的味道。

  “他?”許漢青得意道,“按照你們西洋留學生的話說,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可惜還是個空想主義者。什麼救國救民都是鬼扯,他的錢有一分是自己賺來的麼?這位大少爺人倒了,架子是不會倒的,此生隻會接濟別人,絕不容忍自己被人接濟,也絕不會拋頭露臉低聲下氣地去求人。他現在淪落到這般田地,最不想見的就是你吧。”

  “為什麼不想見我?”

  “你這種風塵女子我見多了,俗話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變成了窮光蛋,你還會理他麼?”許漢青陰陰一笑,“可惜我們這位大少爺實在太蠢,他雖然對外人說你們之間清清白白君子之交,可心中早已對你有意。隻不過姑娘你一直放長線釣大魚,他也蠢到不想以權勢金錢強壓你而已。如今他落魄了,又怎麼肯見你?”

  我淚流如泉湧,他一直在問我,到底是男兒郎還是女嬌娥,不過是為了讓我自己選擇……

  可我又真的是看中了他的錢財麼?

  那天晚上,我買了最近的一班船票,登上了回國的輪船。我有千年的修為,又有蓬萊古玉的加持,憑著我自己的力量可以長生不老陸地飛騰,可我卻飛不過無盡的大海。

  最無力的一刻,就是你在乎的人陷入危難,你卻隻能等,等那船兒越過浪濤,等那人兒再出現在你麵前。

  等輪船在天津靠岸的時候,已經是寒冬臘月。

 

  我在下船前換了一身衣服,是離開前他送我的那件西洋紗裙。

  他的品位一直都是極好的,猩紅色的裙擺的確很配我。

  我當天就趕回了北京。可能是我已經習慣了歐洲的夜晚,北京城裏竟然沒有什麼燈火,也很少見到行人,隻有刺骨的北風在耳邊呼嘯。那座五進大的府邸早已改換了匾額,我隻能按照四處打探來的地址,穿胡同過小巷,最終在一條幽深的胡同裏找到了他現在的家。

  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院子,牆瓦歪歪斜斜,眼見就要被北風吹倒。街門沒有關,也不必關,這樣窮困的地方哪會吸引毛賊來光顧。

  月色淒冷,院子裏零落破敗,生火做飯的煤球柴火、缺了腿的桌椅板凳雜亂地堆放著。枯死的棗樹上拴著一根晾衣繩,一件破舊的長衫掛在上麵,已經結成冰板,隨著夜風吱呀作響,好似招魂的紙幡。

  隻有一間小小的房子,房門閉著,裏麵沒有點燈,煙囪仿佛也許久都沒冒過煙了。我走上前去,顫抖著敲了敲那扇冰冷的木門。

  “誰呀?”裏麵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沒有了我記憶中的清朗,沙啞著咳嗽,“這裏已經沒有你找的人了,請回吧。”

  “是我……”我艱難地開口,隻說得出這兩個字。

  門忽然被反鎖了,門閂碰撞的悶響在茫茫冬夜中傳了好遠。

  “回來啦。”他隔著門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在海上有沒有暈船?”

  這個傻瓜!到了這個時候,隻想得出這樣的話麼?我現在不想別的,隻想讓他看看我,讓他看見我這一身紅裙。

  “開門!”

  “你走吧,我……我不會見你的。”他說罷又咳嗽了起來。

  “再不開我就要踹門了!”我急哭了,喊了一聲,“你出來看看,我今天穿的可是你送的那件裙子啊!”

  隔著房門他輕輕呼了一口氣,裏麵埋藏的情緒無可名狀,像是驚喜又像是歎息。

  “你穿女裝一定是很美的……”他幽幽說著,“屋裏太亂了,你這樣美的人兒不該出現在這裏。”

  “胡說什麼!我自己願意在哪就在哪,富貴我享受得了,窮困我就奈不住麼?”

  “等我——”

  “等你什麼?你說!”我愕然說。

  “等我東山再起!這不過是權宜之計,我項伯言自幼遠赴西洋求學,自認是經緯之才,我一定能重整旗鼓!到時候我要把那座宅子買回來,堆一屋子的黃金,做——”他忽然停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氣,“做你的聘禮!”

  那扇腐朽的木門在妖物眼中不過是個擺設,我隨時可以打破它闖進去,可我沒有那麼做。

  因為我知道自己一旦做了,打破的就不隻是那扇門,還有那個男人的脊梁。

  “好……你項伯言可記住了,如若反悔——”我咬牙說道,“不入輪回,永不超生!”

  他長歎一聲,仿佛也落了淚,突然說:“為我彈一曲吧,好久沒有聽你彈琴了。”

  是啊,好久沒有為他彈琴了……

  我取出了那把古琴,坐在屋簷下的月光裏,猩紅的裙擺散在我的膝邊。

  琴弦發出第一個音符之時,北風忽然停住了,一片晶瑩的雪花飄落在琴弦之上,漸漸院子裏已經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鳳求凰啊……”他在房中低聲說了一句,手中不自主地也打起了節拍。

  “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

  他始終跟得很準,這世上也隻有他聽得懂我的琴聲。淚水和雪水潤濕了琴弦,就連琴聲也漸漸生澀之時,屋中的節拍忽地停了,琴弦在那一刻也繃斷了!

  我心中有感,當時顧不了那許多,縱身而起破門而入。

  月光照在床上,我卻已經認不出他了。

  他的那雙眸子曾經清雅如蘭,可如今卻已經沒有了任何光輝;曾經飽滿的雙頰陷了進去,形銷骨立如同一架骷髏。曾經他是錦衣玉食揮金似土的公子哥,可此時卻衣衫襤褸,家中沒有一盞油燈,沒有一床不帶補丁的被子,甚至沒有一件禦寒的棉衣……

 

  我撲在床上放聲大哭,因為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音之人已經死了。他死前許諾我的,他要東山再起,要用一屋子黃金做我的聘禮。

  他是要來娶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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